《鬥技場的狼》

狼嚎衝上夕陽西沉的血色天空，伴隨著人群的驚呼聲，四處散落的大小碎石揚起沙塵，壟罩逃竄的各式人影。
　　
在那其中，有誰奮力翻開了幾米高的斷牆，爬滿斑駁裂痕的斷牆在那瞬間碎成幾塊，從看台上破開沙塵，直往場中巨獸猛攻過去。

巨獸的嚎哭嘎然而止，眼見不過三兩石塊，牠唰唰輕鬆甩動那如同鞭子般的幾股長尾，石塊轉瞬化為沙塵，而牠隨即望向石塊拋出的位置。

突然的變故引得周遭有些人也跟著停下腳步，往那發生變化的地方望去。瀰漫煙塵的看台上，有一道身影獨自站立在那。相比怪物龐大身軀而顯得纖瘦的青年人類，此時正俯視著偌大的競技場中央那頭超過一層樓高的巨獸。

他一臉冷淡，毫無情緒的雙眸此時似乎也沒將怪物放進眼底，只是轉了轉肩膀跟手腕，在周遭其他人以為他開口要說什麼的時候──
青年打了個呵欠。

※

一切的開始得從距離這裡不遠處的多列克市集開始說起，說是市集，但實際上多列克只是座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，四周被沙漠包圍，物資匱乏、青壯年人口外流，在這炎熱的世界角落，這人口逐年減少的小村落原本只是沉默地等待著消失的一天到來。

然而，沒人想到會有這麼一天，距離村落幾小時路程的競技場遺跡被某位貴族買下，在那之後那位貴族每年都會在此舉辦一次盛大的鬥技活動。

那原本只是貴族間解乏的遊戲，這些閒得發慌的有錢人用以顯擺自己的「寵物」，他們從世界各地找來珍奇猛獸，又找來願意賭上生命的勇士，讓這些人在這不知有幾百年歷史的競技場中浴血搏鬥，直到他們鬥出那一年的「贏家」。

這樣的競技活動一般人肯定是進不去的，但這不阻礙人群聚集到這小小的村落。想要被雇傭的挑戰者，又或者只是意外得知後想看熱鬧的人，先是這些慕名而來的人聚集起來，然後商販們又跟著注意到了這裡的商機，隨著人群而起的多列克市集將這個村落妝點得明亮又熱鬧，從早到晚都能聽到歌舞與人群的嬉鬧聲，就算是漫漫長夜，多列克市集的燈也不會熄滅，一年一度的多列克市集因此比起那無名的私人遊戲而更得外人所知。

柯洛莉娜正是在聽說了這個市集之後，拉著凱賓接下護送某位商販的委託，來到多列克想湊湊熱鬧。她也沒想到，凱賓竟會在市集的抽獎活動中，意外抽到觀賞鬥技大會的門票。

在商家搖著鈴，大聲祝賀兩人時，柯洛莉娜滿腦子想的都是:「這是在開玩笑嗎？」那可是只靠買了兩瓶牛奶換來的抽獎券？凱賓什麼時候這麼好運了？

事實證明，這個好運可能來自於場內觀眾的某個人，例如在場內巨獸發狂時，被凱賓救下的任何一個人。

在喧鬧之中，被凱賓護在背後的柯洛莉娜露出腦袋，無視他人傳來的異樣目光，端詳下方那個大傢伙。

這是今天的第七場比賽，雖然不知道後頭還有幾場，但在目前出場的奇珍異獸之中，這傢伙看上去的確是很特別的一個。

主持人稱其為雙頭巨狼，傲然挺拔的身軀至少有一層樓高，如其名有兩顆狼頭，尾部不是一般掃帚般的毛尾，而是分成多股覆上黑鱗的堅硬細鞭，在尾部末端還勾著駭人的尖銳倒刺。

珍獸的強大在牠出場後的三十秒內就讓全場倒抽了口氣。

巨大的狼爪甫踏入場內，身姿都還壟罩在柵欄中的陰影下，那動如蛇蟒般的鞭尾便直接在挑戰者身上留下見骨的傷痕，儘管後者勘勘躲過致命傷，卻在下一刻嘔出滿口黑血，倒下身後便再也沒爬起來過。

沒人能去確認他是不是真的死透了，因為巨狼隨即衝進場內，粗壯的毛爪將挑戰者直踩進地裡，緊接著又是一揮，架起看臺的牆柱應聲斷裂，坍方的斷牆就像小石子般，任牠隨意砸進另一頭的看臺內。

一切看上去就像隻小狼犬在泥地裡扒拉著玩耍，然而牠的玩耍對象此時卻是整群的人類，應該要能控住牠的主人此時也不知道在哪，柯洛莉娜甚至懷疑，就算自己找到人了，那名買下牠的貴族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制服牠的方式。

「小心點凱賓，那傢伙尾巴上大概有毒。」柯洛莉娜皺起眉，沉聲囑咐道，「我們得想想辦法才行……總之不能放牠從這裡出去。」

「嗯。」凱賓低聲回答，只見他先是蹲下身，下一秒便從看台上縱身躍出，還未平靜下來的煙塵隨著他帶起的風在半空中劃出一條弧線，彷彿是親手將他送進場內。

巨狼的視線一直追隨著那名小小的人類，在青年的身影向牠衝來的瞬間，鞭尾再次甩動，直往他而去。
然而就算是這頭戰無不勝的巨獸也沒想過，那人竟然硬是在空中閃過了前三股鞭尾的攻擊，在第四股打上對方時，後者已經衝進了倒刺攻擊不到的範圍，隨後硬生生地以雙手攀住了牠的尾巴。

「幹得好！凱賓！」柯洛莉娜從看臺上大喊出聲，老實說從她的視角來看，實在看不清在這短短的幾秒內凱賓是怎麼閃過那些尾鞭，但她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。

凱賓一搭上狼尾，她腦袋裡的計畫便在瞬間成型，在周遭也跟著響起一片叫好聲時，她迅速打開身上的包，從裡頭掏出繩索，將其中一頭鎖上自己的登山杖，另一頭──

柯洛莉娜抬起臉，正想將另一頭往凱賓拋去，卻看到巨狼將凱賓狠狠砸進場內一側的圍牆。

「凱賓！」她驚得出聲，然而下一秒那人卻像是在用動作否定她的擔憂一般，以腳抵住牆面，藉著反作用力重新將自己送到半空中。

他不知何時已將隨身的扳手化為長劍，銳利的金屬在漫天的夕色下，映上妖豔的紅光，那瞬間發生得很快，在眾人眼中就像是看到一顆紅星在半空中閃爍，還來不及眨眼，紅星便筆直地向地面墜落，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審判的血光。

巨獸淒厲的哀號在霎那間劃破古老鬥技場的空氣，那幾條彷彿致命黑蟒的長尾，就這麼隨著紅光啪啪墜落在地。

看臺上的人群靜默了幾秒，在下一刻爆出歡呼，與巨獸的嚎聲交織，竟與幾分鐘前的狀況完全顛倒過來。

柯洛莉娜也愣了幾秒鐘，她看著凱賓站起身，青年環顧著四周歡呼的群眾，縱使場內疼痛的巨獸憤怒地揮舞著巨爪，但他也只是解除了扳手的變形，逕自躲避著那些攻擊。

他看上去有些茫然。柯洛莉娜想。

我明白的，凱賓。
我明白的喔。
因為，我現在的想法──跟你一樣啊！

柯洛莉娜皺起眉頭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，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怒斥：「臭小子！你怎麼賠我！你知道這賠錢貨最值錢的就是牠的尾巴嗎！」

她回過頭，看臺高處有名穿著貴氣但稍顯狼狽的男人，柯洛莉娜不用特別思索便能認出，這人剛剛就坐在他們身邊，稍早在石塊砸向看臺時，他毫不猶豫就把自己抓到身前當墊背，虧得凱賓反應得快，不然自己少說也得受點輕重傷。

然後這傢伙現在竟然還敢在這大放厥詞？

柯洛莉娜站起身，逕自走到男人面前，在他還在罵咧的當下，抬手一把揪起對方的領子。
「你這──渾蛋！」沒給男人反應的機會，少女用盡全力一邊大吼著，藉著全身的力量，反手便給了男人一計紮紮實實的過肩摔。

毫無還手之力的男人吃痛哀號一聲，隨即竟然暈了過去。

心頭上的惡氣這時總算有了個出口，柯洛莉娜直起身，滿意地哼出聲，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剛拿出來的繩索還擺在旁邊，她隨即露出笑容拿起繩索，取下扣在登山杖的那端，轉而在男人手上繞幾圈，最後打上一個漂亮的死結。

「凱賓！該回去了！」她往場內這麼一喊，然後將繩索另一端綁在顆石頭上後往凱賓拋了過去。

凱賓輕鬆接下，幾乎沒有停下動作思索，在巨狼又一掌掃來時，一拳揮開那隻毛爪，順勢翻身跳上狼背。

對於巨大的雙頭狼而言，這老是在自己身上竄來竄去的人類猶如討嫌的螻蟻，牠奮力想甩開他，在這劇烈晃動下，讓凱賓不得不將繩索咬進嘴裡，空出雙手，朝其中一顆狼頭用力捶下。

在這樣的距離下，拳頭打在肉上是不會有聲音的，但站在看臺上的柯洛莉娜很清楚，凱賓的拳頭能在巨狼體內掀起多重的震盪。

只見巨狼的身影隨即微微一凝，終於給凱賓得到了空隙。

青年沒有錯失這個機會，他迅速將繩索繞出一個大圈，伸手拋出，直接套進在他身下這顆因為暈眩而停止動作的巨狼頭。

俐落地完成這一切後，他縱身跳回看臺，直接落到柯洛莉娜身邊。

少女抬頭看向與自己並肩的青年，後者臉上還是有著不少細微的擦傷，全身上下混著戰鬥中沾上的塵土，把自己弄得像是剛從沙堆中打滾回來一般。

「辛苦你啦，我們回去把你弄乾淨吧凱賓。」柯洛莉娜彎起嘴角嘻嘻笑了起來，又看向地上似乎還在暈厥的狼狽男人。

「既然那麼珍惜，那麼自己家的狗要牽好才行啊，這位先生。」她整整自己的背包，拉著凱賓往離開的方向走去，也沒管這句話究竟地上的那人聽到沒有。

不過，就算聽到了，或許他也沒時間思考了吧。
因為幾秒鐘後，場內那頭受傷的巨獸，大概就要滿場鬧騰起來了。

※

走出鬥技場時，天已經黑了，滿天星斗取代了夕陽迎接兩人。

沙漠的夜晚比起白日要寒冷許多，劇烈的溫差能夠讓人一瞬間彷彿從夏天走進冬日，就連鬥技場內那些喧鬧都彷彿被一併留在了稍早的高溫裡。

柯洛莉娜背對著鬥技場的大門，緩緩呼出一口白煙，接著又對著凱賓露出笑容。
「這裡真不適合我們，對吧？」

凱賓歪著頭看她，幾秒後跟著點下頭。
「嗯。」他應答一聲，在變得安靜的夜晚中，顯得更加真切。

然後他率先踏出了腳步。

在鬥技場內的那些茫然，蕩然無存。

Fin.